解約

剛把飯餘垃圾清理幹凈，一對中年男女提著禮品，悄悄走進了6號病房。

“呀，你們倆怎麽來了？廠裏要求那麽嚴，下班後不在家好好休息，跑來這裏幹什麽？再有兩天我就出院了，你們有什麽好擔心的？”17床立即激動地從床上坐起來，“這是我二姐家的大外甥和他媳婦，兩人都在海城電子上班。”

倪虹和劉守成並排坐在墻邊的陪護椅上，就像幼兒園裏排排坐的小朋友。母親晚飯時的一個電話，讓兩人的氣氛達到了史無前例地和諧。聽了17床的介紹，連忙微笑著點頭打過招呼。

病房裏站沒站地坐沒坐地，實在不是個招待人的好地方，只能讓人老老實實地在床邊站著。

兩人一看就是知識分子的模樣，穿得幹幹凈凈整整齊齊的，說起話來也是慢言輕語的，生怕影響到其他人休息。

“你自己剛出院沒多長時間，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！上班的時候能幹的就幹，幹不了的就讓別人去幹，千萬別硬撐著加班累到自己！我這邊就是些婦女的常見病，沒什麽大不了的，你們倆看完就放心回去吧，家裏還有孩子呢。”17床親切地拉著外甥媳婦的手，一直把他們送進了電梯。

“這就是我以前說過的那個外甥，今年還不到四十歲，年後因為腦溢血在腦科住了一個月。

我家和她大姐家住在一個小區的前後樓。年初小區實施第二輪封控的那幾個月，我們兩家經常一起聚在地下車庫打撲克。他侄子說自己這兩天有點發燒，還一直感到頭暈和惡心，以為自己可能是外出感染了病毒陽了，只要在家吃點退燒和抗病毒的藥就行。

但我發現他的情況很不對勁，硬拉著他來醫院做個全面檢查。當時到達人民醫院的時候，他整個人已經癱軟成了面條，就連意識都快不清醒了，各項檢查都是我背著他樓上樓下跑著完成的。等腦溢血的檢查結論一得出，醫生馬上就給他實施了緊急手術，險險從閻王爺那裏撿回了一條命！”

17床老公對自己的警覺頗有點炫耀的意思：“他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，也是海城電子的第一批老員工。現在是廠裏拿年薪的高管，我兒子就跟在他手底下幹活！”

海城電子是全市最引以為傲的高科技企業，常年給國外某電子品牌做代加工。年前因上游國家的單方面毀約，在國際上造成了非常惡劣的影響。

“國外廠家的毀約行為，對內部職工的影響很大吧？”倪虹小心翼翼地詢問道，生怕刺痛人家敏感的神經。

“出事的只是產品代加工那塊業務。國外廠家把產品價格壓得非常低，原材料和人工費用又逐年上漲，國內廠家最後剩下的那點凈利潤，真的就像蚊子腿上的那點肉。

就這點不起眼的蚊子肉，也得看人家的臉色。這就是技術上受制於人的下場！人家兩眼一翻，六親不認，說解約就解約，連個商量都不打。所有的損失自己承擔，所有的苦果自己咽下。我們國家應該馬上出臺激勵措施，鼓勵年輕人去搞科技創新，努力培養自己國家的科技品牌。

我兒子是學機械設計的，他們廠除了搞產品代加工，還有很重要的一項業務，那就是機械設計與制造。國外解約事件以後，股票市場劇烈波動，工廠效益深受重創，直接來了個高位截癱。從事代加工業務的簽約勞工，一次就遣散了上萬人。但我兒子幹的這塊，主要業務都在國內，所以沒受任何影響。”17床老公說起來頗為慶幸，就像瞎買彩票卻意外中獎了一樣。

“在今年的這種經濟形勢下，各行各業活下來的能有多少？勉強撐下來的也在拼命減員增效，那麽多二三十歲的年輕人，一下子丟掉了賴以生存的穩定工作，到哪裏再去找這麽好的待遇啊？”

年前的抖音小視頻裏一片哀鴻遍野，當時大家都是隔離在家沒事幹，就經常追著看事件的最新發展。

天天在宿舍吃吃喝喝，三個月沒活幹的那種空虛與迷茫；當事態升級再也無法挽回，那種馬上就要丟掉工作的恐懼與無奈。無數年輕人被通知限期離廠時，他們一步三回頭的那種不舍與無奈。

話說到這兒，大家都陷入了沈默，病房的氣氛變得讓人壓抑。

“17床，你床上的體溫計是怎麽回事呀？我記得早上量完都收齊了，數了數並沒有一根遺漏啊？”一個小護士急匆匆走進來。

“上午有個小護士也來找過我，說昨天晚上的體溫計，量完後全都收上去了。怎麽多出來的這根體溫計，我也不知道啊？”17床不免有點生氣。

“這事還沒完了，一個又一個來找我求證，我怎麽知道是誰丟在這裏的？我還是受害者呢，找誰評理去？”等這個小護士一走，17床的火氣就再也壓不住了。

“千萬別生氣，這說不定是一件好事。你想，她們都紛紛來找你核實情況，說明這件事已經引起了領導重視，要展開調查追究責任了。以後就能減少這樣的工作失誤，你也算為醫院發展貢獻了一份力量。”

17床撲哧一聲釋懷地笑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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